虎林，臥伏于廣袤無垠的黑土之上。一江之隔，便是彼岸的蘇俄。在波譎云詭的20世紀30年代，這里被侵略者定格為窺探與進犯的戰(zhàn)略咽喉。日本關(guān)東軍在滌蕩東北全境的同時，將虎林視為其北進擴張、覬覦蘇俄的“橋頭堡”，于虎林全境，壘筑起規(guī)模空前的地下軍事要塞與防御體系。這些工事，深嵌地下，鋼筋混凝土澆筑的堡壘，碉堡星羅，坑道棋布，暗堡密織，復雜、堅固，被稱為“東方馬奇諾防線”。
一
在虎林市，肖毅是一位文化沃土的耕耘者，是歷史的守望者。他數(shù)年如一日，駕車萬里，車輪丈量鄉(xiāng)野，足跡遍布虎林偏隅，深入被歲月遺忘的村落。他以畫筆為刃，鏡頭為眸，丹青入史。他躬身傾聽百位風燭殘年的抗戰(zhàn)老兵的口述，以其獨有的藝術(shù)語言，努力留存下那些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烽火印記。
2017年，當肖毅著手拍攝“虎林百集紅色故事”系列紀錄片時，一次偶然的采訪，卻將他推向一個殘酷而又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他面對的是一群平均年逾耄耋，甚至行將百歲的老人。面對生命的脆弱和歷史的緊迫，肖毅暫停了原定的“紅色故事”拍攝計劃，將全部精力傾注于對這些活著的歷史見證者的采訪與拍攝。
在與這些老兵深入交流的過程中，肖毅的鏡頭與畫筆，凝固了他們在槍林彈雨中浴血奮戰(zhàn)的英勇事跡意外地挖掘出鮮為人知、塵封已久的歷史碎片。許多老兵在講述參軍經(jīng)歷之前，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他們曾被迫參與修筑侵華日軍在虎林留下的各種設施。老兵韓國喜年僅十八歲，卻被迫與被奴役的同胞一道，修筑著虎林通往虎頭那崎嶇的公路。促使肖毅決心繪制《肖毅虎林侵華日軍罪證遺址遺跡鋼筆畫集》的深層原因，是源于他閱讀了《侵華日軍在雞西地區(qū)罪行錄》。書中關(guān)于虎林地區(qū)侵華日軍遺址遺跡的記載僅幾十處。憑著直覺，肖毅感到虎林還有深埋著未曾揭示的罪惡，仍有相當數(shù)量的遺址遺跡。他深知，徹底揭露侵華日軍在虎林大地上深埋的罪行，動員全社會的力量，喚醒全民參與的意識，方能集腋成裘，拼湊起完整的歷史拼圖。
于是，肖毅和他的團隊在尋找侵華日軍遺址遺跡的同時，用鋼筆畫記錄那些被風雨侵蝕、幾近湮滅的侵華日軍罪證。選擇鋼筆，是他深思熟慮的抉擇，鋼筆之線，骨骼分明，力道內(nèi)蘊而克制，盡顯物象經(jīng)時光磨礪的結(jié)構(gòu)以及飽經(jīng)風霜的滄桑。當鋼筆畫與團隊深研地域文化的文字資料相合，厚重感便油然而生。它不僅展現(xiàn)遺跡外貌，更深掘其核心信息：具體位置，日軍何部何種設施，乃至編制、人數(shù)、駐地。數(shù)據(jù)翔實，如歷史之DNA，賦予每幅畫作無可辯駁之真實與不可估量之價值。
于是，在肖毅筆端，一幅幅塵封罪證被喚醒。這些侵華日軍罪證遺址遺跡，保存狀態(tài)不一。更多遺址遺跡，殘缺不全、歲月磨蝕的斷壁殘垣。即便如此，只要具有歷史、保存、欣賞乃至文物價值，肖毅和團隊決不放棄。對殘跡，他們“再創(chuàng)作”。于殘破碎片之上，結(jié)合史料與邏輯推斷，藝術(shù)性還原重塑，力求最大限度貼近歷史原貌。
二
每周，肖毅的車輪都會準時碾過鄉(xiāng)間小路，駛向那些散落在林間、田野、山坳的侵華日軍罪證遺址。然而，這條求索之路，從來都荊棘密布，險象環(huán)生。
初春時節(jié)，大地尚未從冬日的嚴寒中蘇醒。肖毅正全神貫注地尋訪一處隱蔽的日軍工事遺址，視線被周圍的荒草與半枯的灌木遮蔽。一根早已被拔走的廢棄電線桿，留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基座坑?；牟菅谟诚?，它偽裝成地面的一部分，成了陷阱。肖毅腳下猛地一空，身軀驟然失衡，半截身子懸空，一條腿別在坑壁，巨大的慣性帶著他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前傾，頭部筆直地向下栽去。坑底淤積著冰冷的水和腐爛的樹葉，潮濕而腥冷的死亡氣息，瞬間籠罩了他。千鈞一發(fā)之際，幸好身體的慣性使他頭部堪堪避開了水面。若是當時頭部栽入其中，在狹窄封閉的空間里，嗆水導致的窒息足以致命。跟隨在旁的員工，目睹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面色慘白。等他們緩過神兒來，急忙上前，將肖毅從危險的泥坑中解救出來。
另一次，危險來得猝不及防。在一片地形復雜、險峻的區(qū)域，他們需要攀爬懸崖峭壁，才能到達一處極少有人涉足的遺跡。向?qū)г谇邦^，肖毅緊隨其后。誰料，向?qū)г谕吓逝罆r，腳下猛地一滑，一塊大石頭竟被他蹬脫！大石頭，從上方向著肖毅所在的位置，挾著呼嘯的風聲滾下。電光石火之間，憑著長年累月在野外摸爬滾打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肖毅往旁邊躲去，大石頭擦著他的身體，墜入深淵。事后回想，若非他反應神速，恐怕早已化為山谷深處的塵土，而那些尚未被揭示的罪惡遺跡，也將繼續(xù)沉睡在歷史的煙塵中。
這僅僅是肖毅在尋查侵華日軍罪證遺跡過程中，兩次驚心動魄地經(jīng)歷。他的“探險”，是一場與自然險惡搏斗、與時間賽跑的苦旅。正是這份對歷史真相的執(zhí)著，這份不畏艱險的擔當，讓他為我們不斷打撈起那些被刻意掩蓋、行將被遺忘的罪惡印記。
三
尋訪老兵，從來不是易事。許多老兵，在戰(zhàn)火平息后，或選擇回歸故土，或歸隱于偏遠深山老林，或深居寂寞村落。其居所，常連親屬也難言詳址。肖毅為此常頂嚴寒，或迎酷暑，不辭辛勞，挨戶探訪。肖毅曾為采訪一位抗聯(lián)老兵，駕車于積雪覆蓋的蜿蜒山路行駛六小時。山路如巨蟒，稍有不慎便可能滑向深淵。途中，車輛險些因冰滑墜入深谷，死神低吼擦肩，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有過退縮。
2020年，新冠疫情驟至，如無形之手，暫阻其下鄉(xiāng)步履。肖毅將畫板搬回陋室，即便身體不適，掛著點滴，他仍以執(zhí)著勾勒老兵肖像。疫情解封首日，他便迫不及待驅(qū)車二百公里，只為去拍攝一位肺癌晚期老兵最后的光影。抵達時，老人已至彌留，言語已艱。當肖毅示意，那只瘦弱卻堅定、已然失去光澤的手，依舊標準有力地舉起，向他，向歷史，向共和國，致以最后的軍禮。
肖毅對老兵的深情，絕非僅止于記錄。每次采訪，遇到家境困頓老兵，他常自掏腰包，饋贈營養(yǎng)品進行慰問，慰藉老兵飽經(jīng)風霜的晚年。逢年過節(jié)，雷打不動，登門探望，攜節(jié)日祝福與問候。
肖毅和團隊傾力打磨逾兩千分鐘老兵專題片；出版《最可愛的人——虎林老兵》《虎林百位老兵素描肖像集》《虎林抗美援朝老兵紀念冊》。2025年，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肖毅虎林侵華日軍罪證遺址遺跡鋼筆畫集》面世。
肖毅，以生命為筆，以執(zhí)念為墨，記錄虎林大地上的累累侵華罪證，打撈起塵封的歷史真相。這些鐵證，在時光洪流中化為永恒警鐘，昭告后人，鑒往知來，真相永存。